按：庚子仲夏，余为中文系本科开设“唐人小说与唐代社会生活”课，与选课诸生共读唐人小说二十余篇，赏其人物、故事、辞采，进而窥唐代社会之习俗、趣尚，并及于唐代文化、艺术等诸方面。结课，诸生分组仿唐人小说而各作小说一篇，于唐人传奇之法，颇有意会，今择其佳者，刊布于此，以奖掖好学者焉。
——熊明
桃花美人图
韦公，讳津，京兆杜陵人也。郯王主簿韦佖之子，左仆射韦见素侄从子。大历中，公与客期，宴于东厢。醪醴既具，而公曾（zeng1）不展颜。客皆异乎， 问其故。公长叹曰：“某尝与友游，识（zhi4）其异事，深感之。”客奇，亟（ji2）请备述，公遂语其事。客中有李生者，善属文，时人称之。众请著录，此其事可闻于后世哉。
天宝中，有善画者崔生，博陵安平崔氏子。少有才名，然耽于丹青，后益不以应举为事。虽亲族苦劝，生不移其行，遂谓之不贤不孝，见远于家门。其妻卢氏，范阳人也。初，崔、卢世通秦晋，其父少许卢氏于生，各私感想，暗以夫妻之心相待。待各长成，其父悔，尝叹曰：“以此慧美，适彼不才，可乎？”欲毁婚姻。卢氏固不从，有忿色，曰：“少许婚姻，今已数载矣。私以其为夫，更不转移。为人友者，毁诺无常，是为不义；为人妇者，贰其郎君，是为不贞。儿虽不惠，亦知贞义，莫敢弃之。若夺我志，当一死而已。”其父乃从。至其出阁， 顾其父曰：“大人生恩，未尝少报；徒有闺名，托于族荫。此去与崔郎为妇，布衣贫窭，料亦不齿，以至辱我家门。请以此身见弃于大人，以全声望。日后奉养不能，但当保重，此儿深愿耳。”语罢，长跪稽首，泣涕而去。生闻之，益相礼重，情好日笃。
逾数日，生于延康坊置一宅，其院西有一桃树。携卢氏与一老忠仆迁，与崔、卢二门绝。日以鬻画为计，以写真特闻，则状貌之外兼移神气，得人情性笑言之姿。每作画，则于桃树下设案，卢氏立侍于旁；煦风来窥，落英盈案；画成，有异香。人多奇而竞求之，故馔食自给，绰有余资。
十四年初，生因闻蜀地有胡客善为颜料者，以秘法研宝石于中，熠然有光； 以之入画，虽千年而稍不见退。生大悦，欲往求之；思及卢氏，复踌躇不决。卢氏，淑慧女也。值清明，生作画于树下，容色郁郁，花亦疏萧。卢氏立指桃树， 泣曰：“明春花开日，乃君归期否？”生亦泣，掷笔，拥卢氏曰：“然。吾必速归。”遂市马仆，具谋其期，别卢氏于长亭。南下三月，得胡客于蜀。生以百金求之， 不许。寓逆旅，居三月，益至千金，终不许。生不解。曰:“俟有心人许之。”辞而归。又三月，将至长安，忽闻患。见流民潮涌而来：或揭囊负篋而行，或徒引妇子，或疾走而其幼子尚不能顾。生不能寸进，悲啸者三；勉回转，随民南下， 而安化门已在望矣。
时公从见素随驾至蜀，资授大理评事，俄摄监察御史，充山南采访判官。某日，公过市，见一鬻画者，麻衣褴褛而俊采不泯；观其所作则神灵具备。乃生也。公深悦其作，益赏其人，以为俊才。生因白其事，曰：“……自患起，仆窃马亡。及夜宿野寺，忽闻兵戟之声大作，隐有火光。惊起夺路，囊箧资财一不能顾。辗转至焉，以鬻画为计。”曰：“可从吾归。”以西院宅之，礼同上宾。常与谈论，秉烛不寐，益以为异姓兄弟。生随公日出检视，辄细察其民，惶惑不宁，似有所寻。曰：“所寻者何？”泣而对曰：“吾妻也。”所损履者至于数十，终无所获。 居一年，京都克复，御驾自灵州归。又二月，生亦辞归。公数（shuo4）留，固辞。曰：“吾必去，以合花期。”公遂为检点资囊，赠钱二十万以归。
饿殍满目，哀鸿遍野。生不忍视，径取长安，三月而至。则断壁颓垣，杂芜盈户；惟院西桃树如旧，东风潜来，绰有妖姿。生入，桃花即落如雨，恍惚若闻女子哀哭。忽闻曰：“莫非崔郎乎？”乃旧忠仆耳。生趋相认，因问卢氏。泫然对曰：“时患起，乱兵拥府，贼首好美色，欲强（qiang3）娘子。固不从，以额抢（qiang1）桃树，立时殁焉。老奴葬诸此树下，今已一秋矣。”未毕，生三悲啸而厥。仆遽以浆灌之，不作。三刻而起，恍然有异色，默然下泪。自后常于树下呢喃自语，或笑或泣，仆未尝怪之。
初，生至长安，尝寓书于公曰：
韦兄无恙。昔，逢足下于流乱之际，别吾子于克复之期，其间一载，幸见收容。既感杵臼，同吴祐之恩；益愧车笠，续越人之风。子以良材，受委其险要； 蜀必宝地，得迎此人杰。忽垂足下之眷赐，给食（si4）丰美；又蒙吾子之惠赠， 兼具资囊。今吾得归，乃吾子丘山之恩也。然乱贼不仁，类同豺狼；吾妻贞义， 以全死节。呜呼！归期虽负，尚可追也；死生永隔，无可期也。将为丹青一卷， 寄吾情思。此作之后，愚当断笔焚案，终身不复作。今紫毫既具，熟宣已展，徽墨在案，端砚于旁；惟其颜色，皆俗滥物，吾深恨之。向有胡客，艺技精秘，所制颜色，熠然有光，虽经千年，其色不退。先恰在蜀，千金不许；今失其所，益增烦难。愿足下为吾问讯，若得此客，吾将往求。非敢望也，愿为图之。甚矣， 吾之不才；极乎，君之高义！惟照其款诚，宽其造次。但见乞怜，则吾万幸矣！
公阅毕，甚伤之。遂往求胡客所，得，亲语其事，泫然泣涕，几不能卒。因以千金求之。胡客亦潸然，曰：“初，未闻其事，故不许。此有心人也，当以赠之。”固辞，分文不受。公即单骑而行，疾至长安，以颜料付生。生见公来，且异；得见所求，乃大喜，固留公住。乃作画于桃树下，而落英如云，异香盈袖。居数月，画成。其上一桃树，风拂花动，暗香缱绻；树下一美人：博鬓云髻，靥带斜红，性灵皆具，睇眄含情。公熟视之，以为天下莫之匹者。值乾元初，公转迁太子左赞善大夫兼彭州别驾，别生于灞桥。
又二年，公归京，生已因疾逝。公往吊，一老仆入，献公一合，中有丹青一卷。曰：“此桃花美人图也。郎君既作，得疾卧榻，米浆渐不能入，至于日日惛然，若失其魂，数月而逝。既弥留，语老奴曰：‘韦公将二载而归，以此遗（wei4）之。’停一日，葬于桃树下，与娘子同穴。”公展而视：桃花美人如旧，其侧立一布衣，神光俊采，乃生也。其二人执手相看，脉脉如诉。细审之，恍惚若见生顾而一笑。公泣涕，而老仆已无踪迹。此其残魂也。生既葬，未几，仆亦老死。因受郎君托，未敢辜负，故魂系（ji4）于此，俟公一载有余。
大历四年八月二日丁酉，公寝疾，薨于成都府华阳县私第，春秋六十有九。
作者简介：
中国海洋大学 2018 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黄楚乔、冯云卉、寇惟妙、景惠玲、缪沛含、任婷钰、乔怡晴、张慧芳。
（编辑：丁涵 陈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