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唐人小说中的秘境与秘境的进入——从柳毅的“马逸道左”说起》

发布者:林星发布时间:2020-11-10浏览次数:615

唐人小说中的秘境与秘境的进入——从柳毅的“马逸道左”说起


摘要:唐人小说中的秘境,以所处位置及性质而论,大致可归纳为三种类型:人间秘境、水府秘境与仙宫冥府。而进入或抵达秘境的方式,虽或基于相应的文化传统,却又无不表现出创造性的卓越想象力。表面看似漫不经心甚至荒诞不经,实际上却体现出作者的精心设计,为小说后续故事情节的展开敷设出相应的叙事情境,对小说整体叙事建构的逻辑完整性具有重要意义。唐人小说秘境故事中秘境进入方式的多样化及其在小说叙事建构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无疑也表明唐人小说叙事艺术的成熟与完善。

关键词:马逸道左 秘境 进入方式 叙事情境

  

唐人小说《洞庭灵姻传》开篇写道: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柳毅因鸟起马惊,疾逸道左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偶然与风鬟雨鬓的龙女相遇,龙女请柳毅为其传书至洞庭龙宫,柳毅允诺。别友归家后,柳毅于是前往洞庭,完成传书任务,使龙女获救。洞庭龙宫以奇珍异宝回报柳毅。归家后,柳毅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成为巨富。婚姻上,几经波折后,柳毅娶了誓心求报的龙女为妻,并最终得道成仙,与龙女同归洞庭。

柳毅无意中因飞鸟惊马、无法控制而脱离既定路线、走入陌生境地,得遇龙女,因代为传书,不意获财宝美人,还最终成仙,如此美事,竟然得于一次偶然的 “鸟起马惊,疾逸道左,真是让人艳羡。

细读《洞庭灵姻传》,我们发现,柳毅这次因突发的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实为柳毅水府秘境——龙宫之旅的开始。马逸道左实际上标志着秘境之门的开启,而偶然闯入,也正是唐人小说中进入人间秘境的重要方式。

一、人间秘境:不测风雨与闯入方式

检之于唐人小说,如柳毅因偶然的突发事件而误入陌生境地——更多的时候是异境或秘境——而得有奇遇,还真不是唯一的存在。

牛僧孺《玄怪录·柳归舜》中的主人公柳归舜,舟过洞庭,遇风漂至君山:吴兴柳归舜,隋开皇九年,泛舟抵巴陵,遇风吹至君山。因维舟登岸,寻小径,不觉行三四五里,兴酣,逾越磎涧,不由径路。和柳毅一样,也是因遭遇不测风雨,在无意间闯入一处秘境:忽道傍有一大石,表里洞彻,圆而坦平,周匝六七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戛为丝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树,高百余尺,条干偃阴为五色,翠叶如盘,花径尺余,色深碧,蕊深红,异香成烟,著物霏霏……与柳毅所到不同,这无疑是一个有着奇幻之美的人间秘境,异树奇花,再加上如丝竹般风吹竹叶的声响和著物霏霏的花香,真是声、色俱佳。

柳归舜所见,异境奇物已让人诧叹,然而,更让人惊诧的是,在这秘境之中,还栖居着成百上千的鹦鹉仙子,这些鹦鹉仙子丹嘴翠衣,尾长二三尺,翱翔其间,相呼姓字,音旨清越。她们通人语,晓音律,懂诗书,善歌唱和吟诵诗词,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奇妙,就连鹦鹉仙子们的名字也意趣盎然:武游郎、阿苏儿、武仙郎、自在先生、踏莲露、凤花台、戴蝉儿、多花子。小说特写一只名叫凤花台的鹦鹉仙子,她向柳归舜不紧不慢地说起自己经历,先在王母身边修炼千年,然后来到人间,从汉武帝时开始,直到今天柳归舜无疑闯入(隋开皇九年),又在人间经历千年:仆在王母左右千余岁,杜兰香教我真箓,东方朔授我秘诀。汉武帝求太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见扬雄、王褒等赋颂,始晓箴论。王莽之乱,方得还吴。后为朱然所得,转遗陆逊,复见机、云制作,方学缀篇什,机、云被戮,便至于此天上人间的经历,真可谓看惯沧桑,阅历丰富。

《柳归舜》其后的故事没有滑向人仙交接的通常情节,而仅归于论事谈文,仿佛文士之间的一次雅集。小说篇末通过二道士突然到访,转告柳归舜,云其同船者正在四处寻找他,柳归舜于是告辞离开。道士投以尺绮,柳归舜以尺绮掩目,忽如身飞,却坠,以达舟所。柳归舜因此离开异境,结束这一次奇幻的秘境之旅。终篇言后却至此,泊舟寻访,不复见也。异境无处追寻,空留一段如幻如真的记忆,这和《桃花源记》结尾颇为相似。看来,人间异境可遇而不可求。

柳归舜因突发的大风,被吹至君山,无意之中闯入一处秘境,而《博异志·许汉阳》中主人公许汉阳因会日暮,江波激湍,也是在无意之中闯入了一处隐藏在湖岸竹树中的秘境:汉阳,名商,本汝南人也。少攻文藻。贞元中南游,舟行于洪、饶间。会日暮,江波激湍,舟人惶恐,寻小浦入。沿之行,不觉已三四里,俄到一湖中,虽广而水才三二尺。又北行一里许,见湖岸竹树森茂……”在这竹树森茂的湖岸边,居然亭宇甚盛。随后,许汉阳舍舟登岸投谒,得入宅内。其所见所闻,则皆非人间所见皆非人间事

  

须臾,青衣命汉阳入中门。见满庭皆大池,池中荷芰芬芳,四岸如碧玉。作两道虹桥,以通南北。北有大阁上阶,见白金书曰”。四面奇花木,森耸连云。青衣引上阁一层,又有青衣六七人,见汉阳列拜。又引二层,方见女郎六七人目未尝睹。相拜问来由,汉阳具述不意至此。女郎揖坐,云:“客中止一宵亦有少酒,愿追欢。青衣具饮食,所用皆非人间见者。食讫命酒。其中有高数丈,干如梧,叶芭蕉,有红花满树未吐,大如斗正对饮所。一女郎执酒相揖,一青衣捧一鸟如鹦鹉,置饮前干上。叫一声,而树上花一时开,芳香袭人。每花中有美人长尺,婉丽之姿,掣曳之服,各称其质。诸乐弦管尽备。其再拜。女郎举酒,众乐作,萧萧泠泠杳入神仙。

  

庭院中有砌如碧玉、荷芰芬芳的大池,有四面奇花异木的夜日宫。在夜日宫中,又有一株干如梧桐、叶如芭蕉、红花含苞待放的奇异之树,鹦鹉叫一声,花便一时盛开,不仅芳香袭人,而且每一朵花中都有一位长尺余的美人。许汉阳于此陪六七位美女饮酒、诵赋、录诗,然后归舟。第二天天明,“方自观夜来饮所,乃空林树而已”,询于江村人家,方知昨夜所遇六七女子,乃龙女,而其所到的庭院宫阁,原来是龙女的行宫。

不难发现,《柳归舜》、《许汉阳》中的秘境,都在人间某处,柳归舜所遇秘境在君山深处,许汉阳所遇秘境在洪、饶间一小浦�畔,突如其来的不测风雨,使他们偶然闯入这些秘境。

这种因突然发生的不测风雨而误入陌生境地(往往是秘境或异境)的设计,其实来源于汉魏六朝的洞天福地故事。汉魏六朝时期的洞天福地故事,就其所表现的主旨而言,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所谓异境遇仙,多为人仙交往、仙凡感通或人仙情恋故事。西汉刘向《列仙传·邗子》,东晋王嘉《拾遗记·洞庭山》,《搜神后记·袁相根硕》,《幽明录》中的《刘晨阮肇》、《黄原》等,属于此类。另一类是所谓“世外桃源”,多呈现一种理想化的社会模式。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为代表,此类故事亦颇多,如《搜神后记·韶舞》等。另外,张华《博物志·八月浮槎》中海渚人泛槎至银河岸边,也是无意中抵达。虽不是洞天福地故事,而其抵达方式,却与洞天福地故事相类。可见,在汉魏六朝小说的异境故事或情节中,无意闯入,是进入异境的主要方式。唐人小说借用了这种闯入方式,但无论是《柳归舜》还是《许汉阳》,都没有承袭洞天福地的人神情恋或人仙情恋故事情节模式,《柳归舜》出人意外地描写柳归舜与鹦鹉仙子们吟咏诗词歌赋、讲论文艺的情景,这种场景与现实世界中的文人雅集相似。由此言之,表现一种文人意趣,恐怕才是《柳归舜》的真正意图所在。《许汉阳》同样与通常的文士艳遇故事中的声色之事毫无关涉,也主要是描写众女子饮酒赏乐、赋诗写字,特别是对书法的欣赏。其意旨恐怕也主要在于表达对书法的雅好,这也正是唐人此类小说有别于六朝洞天福地故事的创新所在。

二、水府秘境:受托传书与接引方式

无意之间可以闯入秘境,那么,怀着有意进入的目的,是否可以找到异境并进入秘境呢?答案是肯定的,但须有特殊的方法。《洞庭灵姻传》中柳毅进入洞庭龙宫的方式就十分典型。当柳毅答应替龙女传书洞庭后,便自然生出疑问,自己如何到达洞庭龙宫?龙女便告诉了柳毅方法:“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织带,束以他物,然后扣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后柳毅到乡还家,访于洞庭,找到橘树,并如龙女所教方法,果得武夫揭水指路,来到洞庭水底龙宫:“洞庭之阴,果有橘社,遂易带向树,以物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

柳毅受托传书,按照龙女所教的方法,获得洞庭龙宫武夫接引,顺利进入龙宫。这一情节可概括为传书范式,传书范式多与水府秘境故事相表里,成为展开水府秘境漫游的基本情节模式。又如《广异记·三卫》,龙女华岳第三新妇托三卫传书北海龙宫:

  

开元初,有三卫自京还青州,至华岳庙前,见青衣婢,衣服故恶,来白云:“娘子欲见。”因引前行,遇见一妇人,年十六七,容色惨悴。曰:“已非人,华岳第三新妇,夫婿极恶,家在北海,三年无书信,以此尤为岳子所薄。闻君远还,欲以尺书仰累,若能为达,家君当有厚报。”遂以书付之。其人亦信士也,问北海于何所送之,妇人云:“海池上第二树,但扣之,当有应者。”言讫诀去。及至北海,如言送书,扣树毕,忽见朱门在树下,有人从门中受事,人以书付之,入顷之,出云:“大王请客入。”随行百余步,后入一门……[1]

  

《广异记》成书在《洞庭灵姻传》前,或以为《三卫》故事是《洞庭灵姻传》的原型。《广异记》中另一篇《谢二》(《太平广记》卷四七○)中的士人,也是按照谢二所教,扣柳而婢却出,接引士人进入魏王池中水府。《续玄怪录·苏州客》中洛阳刘贯词,大历中求丐于苏州。逢避难在苏州的龙子蔡霞秀才,龙子蔡霞亦恳求刘贯词传书洛阳渭水龙宫,方法亦是如此。[2]

《洞庭灵姻传》等唐人小说,都是进入水中秘境——龙宫或水府,进入者事先已知目的地,且均被告知了相应方法,为水府秘境中人接引,进入水府秘境。其实,这种进入水中秘境的方式,亦源自汉魏六朝小说。《搜神记·胡母班》即有太山府君托胡母班传书于其女婿水神河伯的情节:

  

胡母班,曾至太山之侧,忽于树间逢一绛衣驺,呼班云:“太山府君召。”班惊愕,逡巡未答。复有一驺出呼之,遂随行。数十步,驺请班暂瞑。少顷,便见宫室,威仪甚严。班乃入拜谒,主为设食,语班曰:“欲见君无他,欲附书与女婿耳。”班问:“女郎何在?”曰:“女为河伯妇。”班曰:“辄当奉书,不知何缘得达?”答曰:“今适河中流,便扣舟呼青衣,当自有取书者。”班乃辞出。[3]

  

《异苑》卷五有类似故事,其云晋中朝质子归洛,有一行旅求寄书观亭水府:“秦时,中宿县十里外,有观亭江神祠坛,甚灵异,经过有不恪者,必狂走入山,变为虎。晋中朝有质子将归洛,反路,见一行旅,寄其书云:‘吾家在观亭,亭庙前石间有悬藤即是也。君至,但扣藤,自有应者。’及归如言,果有二人从水中出,取书而没,寻还云:‘河伯欲见君。’此人亦不觉随去,便睹屋宇精丽,饮食鲜香,言语接对,无异世间。今俗咸言观亭有江伯神也。”[4]此故事《太平广记》卷二九一亦载,云出《南越志》,文字略有差异。[5]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八《溱水》“溱水又西南迳中宿县会一里水”亦载此事,云晋中朝人为水神传书,事略。[6]

与唐人小说中龙王、龙宫故事相比,《搜神记》、《异苑》故事,情节还比较简单,但进入水中异境的方式,如凡人传书、扣物得进异境等基本要素都已具备。《搜神记》胡母班故事中的寄书者是太山府君,还不是如后世故事中龙女、龙子之类的水神,《异苑》晋质子故事中的寄书者,乃是水神江伯,已渐近龙王、龙宫故事。显然,唐人小说龙王、龙宫故事中受托传书的情节范式,源自六朝志怪小说。唐人小说中亦有沿袭六朝此类故事者,如《酉阳杂俎》所载邵敬伯为吴江使传书于济伯的故事:

  

平原县西十里旧有杜林,南燕太上时末,有邵敬伯者,家于长白山。有人寄敬伯一函书,言我吴江使也,令吾通问于济伯,今须过长白,幸君为通之。仍教敬伯:但于杜林中取树叶投之于水,当有人出。敬伯从之,果见人引入,敬伯惧水,其人令敬伯闭目,似入水中,豁然宫殿宏丽。见一翁,年可八九十,坐水精床,发函开书,曰:“裕兴超灭。”侍卫者皆圆眼,具甲胄。敬伯辞出,以一刀子赠敬伯曰:“好去,但持此刀,当无水厄矣。”敬伯出,还至杜林中,而衣裳初无沾湿。果其年宋武帝灭燕。敬伯三年居两河间,夜中忽大水,举村俱没,唯敬伯坐一榻床。至晓著岸,敬伯下看之,床乃是一大鼋(一曰龟)也。敬伯死,刀子亦失。世传杜林下有河伯家。

  

故事中的水神如篇末云“世传杜林下有河伯家”,以河伯而不是龙为水神,显是沿袭中国先秦民间传统,与六朝此类故事一脉相承,也都有这一方式的运用。所扣之物不同,具体方法也略有差异,但基本都是通过接引的方式进入水府秘境。

值得一提的是,在《洞庭灵姻传》中,龙宫门户是一株“大橘树”,此大橘树是当地“社橘”。社即土地神,是中国民间传统信仰中的地方神,各地几乎都有带有地方色彩的社神,但又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大多以树为社,树即是社主,代表社神。《洞庭灵姻传》故事背景是洞庭湖一带,洞庭湖地区自古就盛产橘,而橘为楚地社树也由来已久,小说中以橘树为社当与此相关。这一细节,也可见作者构思的精审细密。

三、仙宫冥府:人神、人鬼交接与凭物方式

在唐人小说中,又多人神、人鬼交接故事,这类故事则往往涉及仙宫(仙都仙境)或冥府(地狱鬼域),那么,唐人小说又设计了怎样的方法进入仙宫或冥府呢?沈亚之《感异记》是一个人神遇合故事,“美风调,善吟咏”的吴兴武康人沈警,在出使秦陇途中,过张女郎庙而以酒祝神。暮宿客舍,凭窗望月,吟诗感怀。正吟咏间,有二女来访,称是张女郎姊妹,大者适庐山夫人长男,小者适衡山府君小子。以大姊生日前来拜访,故遇警于此。二女邀警同去其所居仙宫。前往仙宫的方式是驾辎軿车前往:“遂携手出门,共登一辎軿车,驾六马,驰空而行。俄至一处,朱楼飞阁,备极焕丽。令警止一水阁,香气自外入内。帘幌多金缕翠羽,间以珠玑,光照满室。”[8]一夜欢会,天明惜别,沈警返回客舍,同样是张女郎姊妹驾车送回:“遂相与出门,复驾辎軿车,送至下庙,乃执手呜咽而别。”

仙宫与冥府,是人们想象中神仙与鬼魂所居之地,因而更加玄虚缥缈。人间凡夫俗子(死去的魂灵除外)进入仙宫或冥府,得有神仙或冥吏引领,并需凭物。张女郎姊妹驾辎軿车迎送沈警,应该是通常做法,尝不见异想。《逸史·太阴夫人》中麻婆携卢杞往天上太阴夫人所居的水晶宫,乃是坐于新种出的葫芦之中,腾上碧霄,飞升八万余里,方才到达,则十分特别,就颇见异想了,其云:

  

麻婆与杞归,清斋七日,斸地种药。才种已蔓生,未顷刻,二葫芦生于蔓上,渐大如两斛瓮。麻婆以刀刳其中,麻婆与杞各处其一。仍令具油衣三领。风雷忽起,腾上碧霄,满耳只闻波涛之声,迤逦东去。久之觉寒,令着油衫。如在冰雪中,复令着至三重,甚暖。谓麻婆曰:“此去洛阳多少?麻婆曰:“去洛已八万里。”良久,葫芦止息,遂见宫阙楼台,皆以水晶为墙垣,被甲仗戈者数百人。

  

卢杞选择作人间宰相后,被太阴夫人斥退,返回人间,还是乘坐葫芦,只不过没有来时那么被客气地对待:“推入葫芦。又闻风水之声,却至故居,尘榻宛然,时已夜半。”

《续定命录·李行修》中,李行修思念亡妻,因求稠桑王老指点迷津,王老乃告知当求灵应九子母神,当得帮助。李行修依其言而行,九娘子派一女子送李行修到冥府与其亡妻相见。其所乘用的交通工具则更见异想,是一根竹枝:“有倾,一女子出,行年十五。便云:‘九娘子遣随十一郎去。’其女子言讫,便折竹一枝跨焉。行修观之,迅疾如马。须臾,与行修折一竹枝,亦令行修跨。与女子并驰,依依如抵……”[10]九娘子所遣侍女带领李行修入冥府,方式竟然是乘“竹马”前往,这竹马不仅可以乘坐,且“迅疾如马”,方便快捷。以竹枝为乘用工具,《续定命录·李行修》却并非唯一。在另一篇唐人小说《逸史·李林甫》中,道士带李林甫之魂魄到一神秘“府署”,即李林甫“身后之所处”——冥府,也是乘竹马前往。[11]竹马是儿童跨竹竿作马的游戏,《杜氏幽求子》云:“儿年五岁有鸠车之乐,七岁有竹马之欢。”[12]这一儿童游戏产生很早,《后汉书·郭伋传》云后汉郭牧并州时,“素结恩德”,离任多年后途经故地时,就有儿童骑竹马拜迎“始至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道次迎拜。”可见,在两汉魏晋间,竹马游戏已在民间流行。作为儿童游戏中常见的竹马,在唐人小说中变成了一种可以抵达仙境冥府的交通工具,“跨之,腾空而上”,居然就“迅疾如马”。想象奇妙而不失天真之趣。

另外,《玄怪录·古元之》中的主人公古元之,因酒醉而死,实为其远祖古弼所召,古弼欲往和神国,无担囊者,遂召古元之为其担囊。他们前往和神国的交通工具,也是竹马:“……即令负一大囊,可重一钧。又与一竹杖,长丈二余。令元之乘骑随后,飞举甚速,常在半天。西南行,不知里数,山河逾远,歘然下地,已至和神国。”[13]小说中的和神国,是一个桃花源式的世外国度,这里自然优美,宛如仙境:“其国无大山,高者不过数十丈,山皆积碧珉,石际生青彩簵筱。异花珍果,软草香媚,好禽嘲山顶皆正平如砥,清泉迸下者二三百道。原野无凡树,悉生百果及相思、楠榴之辈。每果树花卉俱发,实色鲜红,映翠叶于香丛之下,纷错满树,四时不改……”人民生活无忧无虑,宛如神仙:“国人日相携游览歌咏,陶陶然,暮夜而散,未尝昏醉。人人有婢仆,皆自然谨慎,知人所要,不烦役使。随意屋室,靡不壮丽。其国六畜唯有马,驯扰而骏,不用刍秣,自食野草,不近积聚。人要乘则乘,乘讫而却放,亦无主守。其国千官皆足,而仕宦不自知其身之在仕,杂于下人,以无职事操断也。虽有君主,而君不自知为君,杂于千官,以无职事升贬也。”这样的和神国,与仙都无异,或可直视为仙境。

可见,人间凡夫俗子欲进入仙宫或冥府秘境,往往需要神仙或冥吏的引领,且需有所凭藉。而所凭藉之物,则多异想天开,充分表现了唐人烂漫多姿的想象。除了仙人的车马座骑之外,普通寻常之物,比如菜园中的葫芦、儿童游戏的竹马,经神仙、冥吏取用,立即化腐朽为神奇,可以乘骑而行,穿越人间与仙境、幽冥之间的阻隔,抵达仙宫或冥府.

四、秘境进入方式与唐人小说叙事情境的敷设

唐人小说中的秘境,以所处位置及性质而论,大致可归纳为三种类型:人间秘境、水府秘境与仙宫冥府。当然,除此而外,也还有其它异境,比如遐方远国,比如魔窟妖洞等等。但皆不离现实世界存在的陆地、水中秘境与非现实世界存在的仙宫冥府,方式怪怪奇奇而异想卓绝。比如《广异记·户部令史妻》,户部令史妻为苍鹤之精所惑,夜出就之,乘马,而其婢女则骑扫帚飞行于空际:“一更,妻起靓妆,令婢鞍马,临阶御之,婢骑扫帚随后,冉冉乘空,不复见。”扫帚与竹竿或竹枝相类,“骑扫帚”亦如跨竹马。更一夕,当令史夜归堂前幕中,其妻倾出,觉有生人气,令婢以扫帚烛火遍然堂庑,而后又欲乘马往,因扫帚已烧,其婢无复可骑。这时,其妻则告婢云“随有即骑,何必扫帚。”婢仓卒,遂骑大瓮随行。[14]当然,当神仙、冥吏主动要见人间凡夫俗子之时,仙宫冥府有时也会突然显现,不需劳动凡夫俗子们苦心搜寻与跋涉。比如《洞庭灵姻传》末,柳毅与龙女因为皇帝“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不得安宁,相与归洞庭后十余年,柳毅所居仙宫,就突然出现在其表弟薛嘏面前: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稍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

  

《湘中怨解》中也有类似的情节。看来,仙宫冥府之类,可以任意流徙或转移,也可以随时显现或隐形。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论秘境的进入方式,主要是指人间的凡夫俗子进入各种秘境的方式,上文所举之例也可以明了这一点。是不包括神仙鬼怪以及花妖狐魅或者人之生魂死魄的,因为他们来去人间与所处异境之间的方式,也丰富多样,也充满奇趣,那是需要另外专文讨论的。

唐人小说中的秘境故事,在摭异抉奇、炫耀秘境的独特奇幻、表现作者的奇思妙想之外,又往往托形于秘境游历表现其它种种主题,比如《柳归舜》、《许汉阳》等人间秘境故事的文人雅趣与意兴的呈现,《洞庭灵姻传》、《苏州客》等水府秘境故事的信义推崇与弘道目的,《感异记》、《太阴夫人》、《李行修》等仙宫冥府秘境故事的人神、人鬼情恋书写等等。而其间所设计的进入或抵达秘境的方式,虽或基于相应的民间传统,却又无不表现出创造性的卓异想象。无论是人间秘境的闯入方式、水府秘境的接引方式,还是仙宫冥府的凭物方式,表面看似漫不经心甚至荒诞不经,实际上却体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化基础与精心设计,为小说后续故事情节的展开敷设出相应的叙事情境。《洞庭灵姻传》几乎使用了上述三种秘境的进入方式。

首先,不测风云与闯入方式。《洞庭灵姻传》开篇云柳毅因“鸟起马惊,疾逸道左”,走入一处陌生境地而遇“牧羊于道畔”的龙女。这一相遇,就小说故事而言,表面上看是突发的偶然事件所致,柳毅遇见龙女,纯熟巧合。然而,细读故事我们发现,柳毅虽然不认识龙女,而龙女其实知道他因下第将还家乡。柳毅见龙女“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故而诘问。龙女在回答原因之后,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乡,密迩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龙女所言中有云“闻君将还乡”,看来,龙女毕竟是龙女,虽被夫家冷遇嫌弃,遇厄困顿,但神性仍在,早已知道柳毅将还乡,且知其将走哪一条路线,在何时到达泾阳,故而在路边等候。如此,则柳毅与龙女相遇于此,又并非偶然。路边惊动了柳毅所乘之马的那一群小鸟,也并非偶然出现,一切都应是事先的安排设计。显然,在《洞庭灵姻传》中,故事体现的视角是柳毅的,凡夫俗子的视角——限知视角,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出于偶然。而在柳毅视角之外,故事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的视角,龙女的视角或神的视角——全知视角,龙女洞知这一切,或者说安排了这一次看似偶然的“鸟起马惊,疾逸道左”事件。这从托书后龙女的突然消失也可得到证明。“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因而,就小说结构而言,“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巧妙地将小说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柳毅与龙女的初次见面,以一个看似突发的偶然事件戏剧性地引入并呈现出来,自然而不动声色地将引入了故事的规定情境。与此相类似,唐人小说人间秘境故事,如《柳归舜》、《许汉阳》诸篇,都是以自然界的不测风雨引发主人公不自主地改变既定路线,从而闯入秘境,巧妙而自然地展开秘境故事。

其次,受托传书与接引方式。《洞庭灵姻传》开篇即用闯入方式,呈现一幅龙女牧羊道畔的人间秘境,并在这一秘境的叙事中,又隐含另一秘境故事也是这篇小说的主要秘境故事——水府龙宫故事的开始。受托传书范式相比于不测风雨,要复杂细密得多。其基本情节大致为:人间士子与龙女或龙子相遇,继而龙女或龙子请求代传书信并告知抵达龙宫方式,最后是人间士子按照龙女或龙子所教方法抵达龙宫、递交书信并获得邀请入龙宫。在唐人小说的龙王、龙宫故事中,龙女、龙子托人传书于龙宫是一个惯常的情节范式,这一情节范式成为人间凡人进入龙宫的理由与展开龙宫秘境游历的序曲。清人俞樾对受托传书范式曾做过总结评论,在其《茶香室丛钞》卷一五“为神人寄书”条中,俞樾引《水经注·溱水》注引《异苑》质子故事后,又引《水经注·渭水》注引《春秋后传》郑容受华山君所托传书镐池君事,然后评云:“款梓、扣藤,其事相类,而唐人小说载柳毅致书洞庭事,亦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扣树三发,当有应者,可知古来小说,皆转展沿袭而来,世人不博览,则但诧其奇怪耳。”《续钞》卷一九“寄江伯书”条引《太平御览》引王韶之《始兴记》质子故事,并云:“按余《丛钞》卷十五记为神人寄书事,此亦其类。”[15]俞樾指出传书情节范式的辗转沿袭、在小说中递相沿用情况的存在。钱钟书亦曾对此情节范式在小说中的运用做过梳理。[16]受托传书范式构建了一个逻辑严密的情节链条,突破传统人神殊途、幽显异路等观念与俗信,达成人与神的交流。《在洞庭灵姻传》等小说中,受托传书范式,创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情境,从而为凡夫俗子顺理成章地进入水府秘境、展开秘境故事建构出合情合理的逻辑基础与叙事基础。同时,受托传书范式中又涉及扣树俗信、社橘俗信以及祭祀中的“朱丝营社”等习俗,[17]也说明这一情节范式包含深厚的传统文化基础。

第三,人神交接与凭物方式。在《洞庭灵姻传》中,因为皇帝“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柳毅携龙女归洞庭,成为神仙。后其表弟薛嘏“谪官东南。经洞庭”,而与柳毅相遇。薛嘏遇柳毅,正是前文所言,属于神仙主动来降、仙宫突然显现于前的仙凡相遇类型,这是人神交接中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在表现神仙之所以为仙方面或者说神仙随意来去的神性方面,是有特殊作用的。柳毅以此方式见其表弟薛嘏,也正是为了突出柳毅此时的神仙身份,并与下文对薛嘏言而玄虚高妙、而与其仙药相呼应。

大多数的人神交接故事,往往要表现仙宫或冥府的异境特征,故而多有凡俗之人游历仙宫冥府的故事情节,那么,前往仙宫冥府就是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铺垫,因而凭物飞升成为展开仙宫冥府故事的前提,凭物飞升也成为进入仙宫冥府的主要方式。

能凭物飞升,是神仙鬼怪的重要神性之一。驾车行空是飞升的重要方式,《汉孝武故事》中西王母降汉武帝,就是车驾而来:“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色,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18]显然,神仙驾车而行,对于充满异想的唐代小说家而言,实在是老套了,于是我们看到,在唐人小说的人神、人鬼交接故事中,才有了如《太阴夫人》中的乘葫芦飞升,如《李行修》、《古元之》等中的骑竹马飞行,甚至如《户部令史妻》中的乘扫帚、大瓮飞行。仙宫冥府与传统文化中的鬼神观念有关,原本就出于人们的想象,且在人神殊途、幽显异路的观念下,仙宫冥府更是凡夫俗子遥不可及的存在。唐人小说仙宫冥府故事,在继承传统观念及俗信的基础上,凭空意想,将人间菜园中的葫芦与日常生活中儿童游戏的竹马及家务日用器具扫帚等,作为从人间到仙宫冥府的交通工具。这些异想,看似离奇荒诞,却与仙宫冥府的想象十分谐和,为稍后小说展开的仙宫冥府故事敷设出适宜的情境。

综言之,唐人小说秘境故事中的秘境进入方式,多独特新颖,出人意表,充满卓越的想象力。就叙事功能而言,唐人小说多对秘境进入方式进行精心细致的构设,实际上也为其后的秘境描写做出铺垫,营造出适宜氛围,敷设出相应情境,在小说整体叙事建构中承担着必不可少的功能性作用,对小说整体叙事建构的逻辑完整性具有重要意义。唐人小说秘境故事中秘境进入方式的多样化及其在小说叙事建构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无疑也表明唐人小说叙事艺术的成熟与完善。

  

注释:

[1]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〇〇《神十》“三卫”,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383页。

[2] 李复言撰、程毅中点校:《续玄怪录》卷三《苏州客》,见《玄怪录续玄怪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64页。

[3] 干宝撰、李剑国辑校:《新辑搜神记》卷六,见《新辑搜神记  新辑搜神后记》,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98页。

[4] 刘敬叔撰、范宁校点:《异苑》卷五,见《异苑谈薮》,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1页。

[5]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二九一《神一》“观亭江神”,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317页。

[6] 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三八《溱水》,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8页。

[7] 段成式撰、曹中孚校点:《酉阳杂俎》前集卷一四《诺皋记上》,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58页。

[8]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二六“沈警”,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590页。

[9]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六四“太阴夫人”,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400-401页。

[10]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六〇《定数十五》“李行修”,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150页。

[11]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九《神仙十九》“李林甫”,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31页。

[12] 王应麟:《玉海》卷七九《车服·车舆》,广陵书社2003年版,第1457页下。

[13] 牛僧孺撰、程毅中点校:《玄怪录》卷三,见《玄怪录  续玄怪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79页。

[14] 李昉等:《太平广记》卷四六〇《禽鸟一》“户部令史妻”,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766页。

[15] 俞樾著、贞凡等点校:《茶香室丛钞》卷一五“为神人寄书 ”,《茶香室续钞 》卷一九“寄江伯书 ”,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 343-344页,第829页。

[16]  钱钟书:《管锥编 》一八〇条,中华书局 1979年版, 第805-806页。

[17]  拙著《唐人小说与民俗意象研究》对此有讨论,可参看。熊明:《唐人小说与民俗意象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4-292页。

[18]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0页。


(本文原载《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            

  

(编辑:胡岩涛 林星)